一个少年的苦与痛

正午的阳光照着孩子，孩子不用扭头，也知道自己的影子正在一点一点地慢慢消失。孩子开始还有一些害怕、一丝绝望，后来反倒变得平静了。他知道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。

东西已经准备好，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，只有一根可以打成套索的软绳。地点也是早确定的，就在彩虹桥那头树林里的某一棵柳树下，孩子只是在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。

午夜，墙上的时钟“铛，铛，铛”敲了十二次后，没有开灯，孩子起身穿好衣服，抓起平常一直都随身携带的单肩包，最后看了一眼房间，然后像猫一样，在黑暗中轻盈地穿过院子。走到门口时，孩子迟疑了下，他想看看院子东北角的那株老月季，心念起伏的刹那，他的右脚已经迈出了院门，左脚在门槛的另一边稍微顿了顿，到底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院子。身后，那棵被夜风吹动了的老月季，伸出的长长枝枝丫在地上扑了个空，只留下一地凌乱无助的影。

孩子从记事起，就跟爷爷奶奶住在小院里。在他的印象中，小院是他的乐园，却是父母的临时客栈，母亲打麻将输了钱，过来抱着他眼泪鼻涕的号哭一通，要不就是摔盘子砸碗的撒半天泼，直到奶奶颤颤地从贴身的衣服里，掏出一小沓钞票递过去。那个叫妈妈的女人才会停止抽泣，接过钱，马上喜笑颜开地到厨房里去找吃的，再亲热地叫奶奶一声：妈，我今晚留在这里陪陪娃。可是她却从来没有陪过孩子，她嫌他烦，小时候太闹，稍大一点，看到她也是怯生生的。她也毫不介意，有时候大约是打麻将赢了钱，会从外面拎几根香蕉，像逗宠物狗一样逗着孩子：叫妈妈，叫妈妈给你香蕉吃？？父亲倒隔三岔五就来，但永远都烂醉如泥，来了不是耍酒疯，就是吐得满身满地的污秽。好不容易，两个人同来一次，却是当着孩子的面为抚养费争得不可开交，甚至大打出手。每当这个时候，爷爷总是随手操起角落里的扫帚，把院子门敲得咚响：滚，你们都给我滚出去，滚出去？？

孩子从没注意到自己的影子会有什么不同，直到有一次。奶奶因为要出去给人做保洁，把刚上一年级的他，锁在院子里写作业。写着写着，孩子注意到地上自己的影子，他简直高兴坏了，因为有影子的陪伴，就不觉得那么孤单。那天，孩子光顾着看地上的影子，忘记有作业要完成，老师把短信发到妈妈的手机上。第二天中午，那个叫妈妈的女人，破天荒头一次没打麻将。她让孩子拿出练字册，然后坐在孩子身边，陪着他练字。孩子把凳子搬到院子里，院子中央阳光正温暖地照射着，孩子看见地上的影子正和自己待在一起，孩子觉得很开心。

可是孩子的字只写到第三个的时候，就写不下去了。原因是旁边那个叫妈妈的女人，不断地朝他怒吼：这个竖写得不直，那个横歪了不规范，怎么这么笨，我怎么生了你这样没用的东西？？最后，这个女人冲到厨房里拿出奶奶平常切菜的刀，她把刀“啪”一下拍到孩子写作业的凳子上，说：今天你不把字写好，我就剁了你的手。孩子吓坏了，他看见地上自己的影子晃了晃，慢慢地缩成了小团。

影子，影子，我要影子。孩子惊恐地不断尖叫起来。孩子的尖叫反倒把女人吓到了，她跳起来说：你是不是有自闭症？我就知道，你不正常，有自闭症。

孩子的影子不停地缩啊缩，越缩越小。十二岁那年，在奶奶病重去世的那天，孩子站在阳光下找自己的影子，它的最后一丝余迹在孩子的注视下慢慢消失了。没有人在乎过孩子的影子。影子那么虚无的东西，对于小孩子来说，又有什么重要的！

可是孩子又很不甘心，影子没有了，他总得为影子做点什么。于是他精心准备了一切，从网上买了结实的绳子，从视频上学会了打最牢固的套扣，找到了彩虹桥对面的歪脖子柳树，从河边搬来块大石头。在把套索挂在树杈上之前，他拿出手机，给那个叫爸爸的男人发了短信：彩虹桥柳树湾里，我等你一个小时，不来我就找奶奶去了……发完短信，孩子抱着手机静静地等。当清晨第一缕阳光，照进柳树湾的时候，孩子想起了奶奶，和奶奶栽在院子里的老月季？？他回头看着身后空荡荡的地面，把头伸了出去。

透过绳扣，孩子把脸迎着暖暖的太阳，眼角的余光却分明瞥见，阳光下一个男人的身影正急匆匆奔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