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中明月

我到山泉村挂职的那年秋天，认识了山泉小学的女教师雨琳。

组织部门说是挂职任村党支部副书记，帮助后进村发展经济，其实半年中我只去过三次，每次都是了解一下情况，吃顿饭就回来。秋天上级要搞后进村转化成果验收，我只好打点行装，要在村里住几天了。

山泉村是个只有600口人的小村，一条小溪打村中穿过，东西两岸高高低低、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山村人家。村里除了两间破烂的村部和几万元债务，就什么都没有了。我让村干部找人把村部房顶的碎瓦换了，室内用涂料粉刷了一遍。剩下来的工作就是做些玻璃镜，把组织机构、规章制度挂在墙上。可我和几位村干部谁都不会写毛笔字，正着急呢，这时过路的一个村民说你们去找小学的雨琳老师啊，她写的毛笔字那才叫棒呢。

就这样认识了雨琳。雨琳穿着碎花的裙子，美丽的脸上永远都挂着笑容。在一旁看雨琳安安静静地写字，真是一种享受。雨琳的字就象她的人一样清纯、秀美。据说二十七岁的雨琳师范毕业好几年了，至今还是单身一人。也难怪，这深山沟里，总不能叫雨琳找个农民结婚吧。

晚上吃过饭，支书找人打麻将去了，我就沿着小溪边散步，不知不觉就走到村小学门口，雨琳正坐在校园里的台阶上看书，她身旁的花朵开得正艳。

雨琳抬头见到了我，微笑着打招呼，我就走过去，有些不自然地说：“打扰了。”她抿嘴一乐，轻轻地说：“别客气。”随即飞快地回屋拿来一个布垫，让我坐。夕阳西下，空气中飘着果子成熟的香味。

我问：“你在山里教书，一定很苦吧？为什么不想办法调到镇里或县城呢？”

雨琳似乎想了一下：“苦是肯定的，山里的老师都很苦。学校穷得连一只水桶都买不起。每年教师节的时候，学校给每个老师发一条毛巾，我们都觉得很快乐。我们每个月只有四百多块钱的工资，一欠就是半年。可是，山里的孩子总得有人教吧？”

她这样反问我，脸上仍挂着孩子般的微笑。我有些感叹，望着渐变渐深又极美的暮色，就说：“我们各自讲一个与自己有关的故事吧。”

雨琳扭头望着我说好哇，你先说。

我讲的故事是：今年夏天天气又闷又热，有一天不知为什么，单位停水又停电，我的衬衫都湿了。正想出去凉快凉快，一个农民打扮的老头来办事，我说今天不办公，老头有点倔，理直气壮地说不办公你在这儿干什么。我说不办就是不办，你能怎么着？老头说嘿，今儿个我还非办不可，你不管我去找你们局长。我说你找去吧。就把老头撂在那儿走了。可是后来我才知道，这老头竟是一位副县长的老爹。我想以后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了，所以今年上边动员年轻干部下村任职，我就主动报名来了。说实话，我在机关里呆得实在腻歪透了。

雨琳说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。我给你讲讲我的学生们吧。

我刚到这里的时候，也很孤独，很寂寞。小学共四名老师，两名是本村的，一名是邻村的，他们早上来，晚上走。只有我一个人晚上要留在这里。我买了一套炊具，自己给自己做饭吃。我在这片校园的空地里种满了花，还种些蔬菜，慢慢地就不觉得寂寞了。孩子们一到春天就上山给我摘野菜，山里的野菜又鲜又嫩，山里的泉水也又甘又甜，我觉得自己过的就是神仙一样的生活。

在山里，从四月到十月，到处都是盛开的野花，孩子们知道我喜欢花，常在每天清晨的上学路上给我采一大把山花，我的讲台上鲜花不断。有一次一个叫小虎的孩子上学晚了，就在邻居家的园子里折了几枝红杏（杏树可是农家的宝贝呀）给我，被人家发现追到学校来。我正在上课，那位大婶就在门口骂，我走出去说大婶您消消气别骂了，这事儿不怨小虎，是我让他折的，我给您道歉啦。大婶说好哇，孩子不懂事，这当老师的也不懂事。她后来一路骂着回家了。我哭了，孩子们看见我哭，反而安慰起我来了。那个小虎，以前是个特别调皮的孩子，可打那以后，象换个人似的，变得懂事了。

还有一个叫小红的女孩子，三年级的时候父母离异，母亲远嫁他乡，父亲又不务正业，整天在外面赌。小红既得做饭又得洗衣服，还不时受到父亲粗暴的打骂。小红是个文静、听话的孩子，可就是不再学功课，整天坐着发呆。我试着与她沟通，可她什么也不说，叫干什么就干什么，可就是不理你。一天下午，小红发高烧昏倒了，我一面叫人赶紧找医生来，一面打发人去她家找她爹。可她爹出去打麻将去了，不在家，一直到天黑都没有来。医生给小红打了一针就走了，交待说是重感冒，按时吃药，但要防止高烧过度。放学后我把小红留在我的宿舍里，小红半夜里烧得胡言乱语，我就一遍又一遍地用湿毛巾给她擦身降温。小红伸出手似乎要抓什么，我就攥住她的小手，直到天明。天亮后她父亲来了，这个平时骄横不训的男人，见了我竟羞愧地低下了头。从那以后，小红有什么话都愿意跟我说，和我成了好朋友，学习成绩也令人吃惊地好起来。

雨琳讲完故事，眼里闪动着亮晶晶的泪珠。她说：“发现和塑造孩子们心灵中的美，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呀，它充满着创造的乐趣。看到村里的大婶大嫂把平时舍不得吃的栗子、苹果、李子、花生，甚至鸡蛋和煮好的饺子送给我，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，很有荣誉感和成就感。

我沉默了。此时天上星光闪耀，一轮明月自松岗上升起来，格外皎洁、明亮，照耀着静谧的山村和身边这个柔弱美丽的女孩。

这天夜里，我做了一个梦，梦见自己做了一个山村小学的校长（连做梦都不忘给自己安个官），校园里满是鲜花和活泼可爱的孩子们，还有那个眼睛亮闪闪的女教师。然而我知道，我不过是生活中的被征服者，是无所事事而且也做不成任何事的俗人；雨琳才是山中的那轮明月，永远散布着纯洁的光辉。